美國著名教育史家、比較教育學家保羅•孟祿認為:一切教育都是職業教育。這句話在國內極少人知道或聽過,但并不難理解,因為凡是需要自食其力,希望有尊嚴的生存在人類世界的人都需要有一份職業。職業是一個人“活著”的根和本。對于生存在這個地球村的所有“非官二代”“非富二代”“非拆二代”“非啃老族”等等尋常百姓來說,接受再多、再好、再長時間的教育,讀世界最頂尖的大學,最終還是需要找到一份自食其力的職業。
職業,對占絕大多數人口的普通民眾來說,就如被諸葛亮稱之為“吾之根本”的街亭。所以,當愛將馬謖痛失街亭后,有著千古名相美譽而又“宅心仁厚”的諸葛亮,也只能“揮淚斬馬謖”。
我們今天常說的“失業”“待業”“就業”這個“業”,其實就是“職業”,正因為這個“職業”關系到每個人的生存和活著的尊嚴,我國每屆政府都會把“保就業”放在政府工作的首位。然而,令人困惑的是:當教育前面加上“職業”二字后,教育便迅速“跌落了神壇”,財富似乎不再蘊藏其中(2001年4月教育科學出版社出版了《教育:財富蘊藏其中》,立刻成為當年的暢銷書,足見當時人們對教育改變命運的推崇和認可)。比如同一層次的高中階段教育,中等職業教育就不太受大多數民眾接納,并被戲稱為是“篩子底下的教育”,甚至有些教育專家級的人物有意無意把“中職”排除在高中之外,潛意識中認為入讀中職的學生是未達到高中水平的“學困生”,字里行間中亦常常把普通高中當成是高中的簡稱。盡管高職、高專同樣是高等教育中的專科層次,但“高專”則會被人們高看一眼。而本科院校似乎也不例外。例如某年,某省一間公辦本科院校,由于改名為職業技術師范學院,立刻生源質量大幅下降,原因據說是前面加了職業二字后,讓普通民眾誤認為這間本科院校是大專層次,于是不到四年再次改名,與第一次改名相比,第二次改名僅僅是去掉了“職業”二字。
為什么“一切教育都是職業教育”,但當教育前面加上“職業”二字后,教育便馬上“跌落了神壇”?
為了破解這個疑惑,或許我們應從職業教育的源頭和職業教育自身存在的問題上去思考,才能走出迷思。
01、職業教育起源
毋容置疑職業教育是教育的分支,談職業教育的起源,自然要從教育的源頭說起:從廣義上說:只要是高等動物就有教育,當然,這不是本文所談的教育,本文所談的教育,是人類的教育,是人類出現文字后的學校教育,也正因為有了學校教育,人類才從混沌走向文明。
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最早的學校教育是與普通百姓無緣的,是“勞心者”的特權,所謂“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翻譯成今天所有人能理解的大白話就是:腦力勞動者統治別人,體力勞動者被人統治;被統治的人養活別人,統治者卻靠別人養活,這是天下通用的道理”。這個“天下之通義”在中國辛亥革命之前,是被“上智”和“下愚”共同認可的。因此,如果“勞力者”不安于自己“勞力者”的地位,想從“下愚”移到“上智”的位置,在和平年代唯有通過讀書,參加科舉考試,打破“階層固化”,因此也才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學而優則仕”的說法,當然,在戰爭年代還可通過極端的方式改變階層位置,如斗大的字不識一升的朱重八就因造反成功成了“上智”,他的子孫也因此“上智”了二百余年。
在農業文明,學校教育被“勞心者”壟斷,“勞力者”只能學一些技術、技能,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稱的“傳統學徒制”,可算是最早的職業教育。當時做學徒,并不需要識字,所以認為學不好文化課就應該去讀職業學校,不僅僅是今天普通民眾有這樣的認知,甚至是某些“專家級”的教授也未能擺脫此“定勢思維”,這說明“古已有之”的傳統意識可謂根深蒂固。
我們舉一個案例,比如本人的家鄉,普通百姓就是靠傳統手工藝編織雨笠賴以為生,整個地區也只有本鄉掌握了編織雨笠的技術,之所以一直沒有被其它村“盜版”,原因可能是為了達到壟斷的目的,設計了“傳男不傳女”的技術封鎖策略,這也說明我們的祖上很早就意識到了“知識產權”的重要,亦因此,比之其它國家我們中國特別多“祖傳秘方”“宮廷秘方”。而村里讀書識字,知道回字有四種寫法的文化人,是預備成為“治人”的“勞心者”或者“肉食者”,一般是不學編織雨笠的。比如本人的父輩和祖輩就都不會編織雨笠,但是到了我這一代,家道中落,已出現無米下鍋的境地,父母自然首先考慮的是送我到一位遠房叔叔做學徒,學編織雨笠,雖較遲意識到“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但至少還能明白魯迅所言: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所以,盡管本人比起父輩、祖輩,書讀的令“祖上蒙塵”,但自己一直為幾代人只有自己這一代還在過六一兒童節的年齡就能靠編織雨笠自食其力而自豪。
但隨著改革開放,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科學技術日新月異,農村的手工藝產品亦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今天我的家鄉,雖然編織雨笠的手工藝并未消失,還有望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可普通百姓已無法依賴編織雨笠為生,沒有考上大學的青壯年,基本上外出謀生了。
顯然,從歷史上看,我們的教育就是分為“勞力者”與“勞心者”的“雙軌制”,“勞力者”往往處于“朝不慮夕”、極易受“未來的沖擊”而淪為社會底層。據國家教育事業統計報告: 今天接受職業教育者70%以上是“勞力者”的后代,或許正是緣于此因素,當教育前面加上“職業”二字后,教育便馬上“跌落了神壇”。
不過,我國歷史上的階層并沒有像西方,基本固化為平民、貴族,由于貴族是世襲,貴族與平民很難流動,但西方平民似乎并不甘于“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反而提出了“人生而平等”。中國則自從隋朝開始,發明了科舉制,階層固化被打破,所謂“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勞力者”只要能讀書、識字并考取功名就有機會擠入“上智”階層,如果運氣不錯,考上狀元,“暮登天子堂”真不是夢。也正是這種看起來“機會均等”的制度設計,使得“上智”、“下愚”達成共識:讀書改變命運。
因此,盡管勞動光榮,平民階層還是希望通過讀書,其實就是通過升學,得到社會公認的“含金量”高的文憑來提升自己的階層地位,由于讀了多少書、懂得多少知識、明白多少道理很難“測量”,有了“文憑”作為憑證,人們才會認可一個人的價值,所以,現代社會“文憑”具備了商品、貨幣的屬性,問題是文憑“發的過多”也同樣面臨貶值。
職業教育的起源,多少帶了些“人類不平等起源”的痕跡和印記,由于美國是一個重視平權的國家,所以, 美國著名教育史家、比較教育學家保羅•孟祿提出了:一切教育都是職業教育。也正因為如此,美國教育雖脫胎于母國英國和歐洲,但其教育并沒有沿襲普通教育和職業教育“雙軌制”,而是走了一條獨特的“綜合中學”單軌制教育。選擇“單軌制教育”不等于沒有職業教育,而是在“不貼職業教育標簽”的前提下把職業教育滲透在所有教育之中,把教育的多種路徑選擇,放在學生手中,而非客觀的“分數”。
02、中等職業教育自身存在的問題
中等職業教育存在的問題不僅是歷史問題,毋容置疑還是一個社會問題,人們談論最多的也是社會問題。但人們似乎很少思考中等職業教育自身是否也存在著“辦真的職業教育還是真的在辦職業教育的問題?”
據說“民國時代”,知識分子“言必稱希臘”,但今天的職教專家則“言必稱德國‘雙元制’教育”。可職業教育“以德為師”了近三十年后,中等職業技術學校已不敢再提“培養數以億計的勞動者”和“以服務為宗旨,以就業為導向”。而是緊隨普通高中抓“升學”,尤其是“高水平”的中等職業技術學校,升學率已達百分之九十甚至是百分之百,只有招生出現困難、生源質量越來越不理想的中職學校還抗著“以服務為宗旨,以就業為導向”的旗幟,但隨著大學進一步擴招,這個“旗幟”不知還能打多久。
今天中等職業教育自身顯而易見存在以下問題:
1.先天不足、后天缺失
我們知道德國中等職業教育是以企業為主體,一周時間,學生在企業崗位上學習三至四天,而在職業學校學習二至一天,在職業學校主要是學習文化基礎課和通識課。而我們的中職教育,則是以學校為主體,2015年之前是2+1和2.5+05模式,意即三年學習期間,學生2年或者2.5年在學校學習,1年或者半年在企業頂崗實習,2016年后統一為2.5+0.5模式。以學校為主體的職業教育模式顯然存在著先天不足,盡管中等職業技術學校職教人也意識到了自身的“先天不足”,希望通過深度校企合作和大量投入實訓設備彌補,但除了很少的中職學校有成功的校企合作,多數中職學校所謂的校企合作只是停留在書面的“協議”和“合同”上,只適合應付評估。而校內實訓室建設,一方面跟不上產業發展,容易過時,另一方面實訓設備利用率低,職業學校自身的實習指導教師隊伍薄弱,實踐教學資源投入不足,也沒有真正的得到重視,造成福斯特所說的:技術浪費。
2.未意識到中職學校有效管理的重要
正如著名的職教專家姜大源所言:職業教育是跨界教育。雖然中等職業教育與普通高中教育同屬中等教育,但管理上并不相通,管理方法其實也很難遷移,不少中職學校的管理者只是看到中等職業學校表面上的一些問題,就以為自己“發現了新大陸”,使本來就感到迷惘的中職學校老師更加摸不著北。問題的嚴重性還在于:不少中職教育管理者“并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3.過于注重“面子工程”
一間學校形象很重要,投入一定的資源宣傳自身的形象無可厚非。但畢竟中職學校的資源有限,過于注重表,而忽悠“里”,時間久了,學生及學生家長就會“用腳投票”,選擇普通高中或其它中職學校。為什么發達國家如德國、瑞典、芬蘭等70%的學生選擇職業教育,而我們作為發展中國家普職比5比5大體相當的底線也保不住。而且事實證明,中職學校投入越來越多資源參加各種大賽,對提升中職教育的吸引力并沒有多大幫助,也沒有提升中職學校在普通人心中的地位,倒是吸引了不少賣設備給職業學校的企業一窩蜂參與中職學校技能大賽。顯然,絕大多數學生家長更關心的是:讀中等職業學校對他們孩子對口就業、高質量就業有多大幫助?
4.中職學校規模真的是越大越好嗎?
在大學沒擴招之前,盡管專家們并沒有引導普通民眾要“轉變觀念”,但中職教育頗受普通民眾的歡迎,不少普通高中其實也是為了適應人才市場的需求主動轉型為職業高中或主動辦職業班。比如當年辦“電腦班”“幼師班”“會計班”等,學校亦沒有單獨設招生處這個目前來說決定一間中職“生存或死亡”的部門,但從今天的視角看,當時的中職學校辦學非常不規范,每間學校的規模也小,開設專業即沒有調查也沒有論證,也沒有什么“教學標準”和“人才培養方案”等等規范的教學文件,他們的“生存或死亡”更多是靠“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所以,這也向中職職教人提出一個課題:中職學校規模真的是越大越好嗎?
5.中職招生是“寧缺勿濫”還是“寧濫勿缺”
自從中職學生的“出口”由就業逐漸演變為升學,不少“高水平”的中職學校也開始了劃“最低錄取分數線”,當然,這個“最低錄取分數線”并不是靜態的,會隨著報讀人數的多少調整,可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中職學校招不滿。這給了中職學校一個選擇題:招生是“寧缺勿濫”還是“寧濫勿缺”?
以上這些問題,只是中等職業學校“冰山上的一角”,本文不太可能一一列舉,只是希望我們的職業教育專家在不斷喊“職業教育的春天來了”的同時,能像當年的陶行知、黃炎培等老一輩教育家,多到中職學校一線教學崗位上調查和體驗,聽聽學生、家長的聲音,聽聽一線管理層、老師的聲音。
03、從消失的初等職業教育看中等職業技術學校的未來
在百度百科,職業教育(vocational education)詞條是這樣定義的:職業教育是指讓受教育者獲得某種職業或生產勞動所需要的職業知識、技能和職業道德的教育,包括初等職業教育、中等職業教育、高等職業教育(專科層次職業教育、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研究生層次職業教育)。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是兩種不同教育類型,具有同等重要地位。職業教育是一個教育類型,而不是教育層次。
從職業教育詞條的定義我們發現:一是詞條特別強調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是兩種不同教育類型,具有同等重要地位。但是今天中等職業學校已選擇與普通高中同向而行,“風雨兼程”往升學路上擠,人們如何分辨中等職業學校和普通高中是不同類型的教育?難道僅僅是由于中等職業學校開設了一些專業課嗎?
二是中等職業教育前面曾有一個“初等職業教育”,我們在2006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站上還可以找到“初等職業教育”的目錄,這類學校主要設在欠發達的農村地區和邊遠山區,但今天初等職業教育已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從初等職業學校消失,我們可以發現,職業教育和經濟發展相關,經濟越發達的地區學生就業的年齡越往上移。中等職業學校學生至少有一半學生在完成三年學習后,年齡還不滿18周歲,無法和企業簽勞動合同,這部分學生到企業上崗,企業需承擔違法的風險。所以客觀上也迫使中職學校只能走升學之路才能求生存。
三是大學畢業生破千萬后對中等職業教育的就業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沖擊:2021年11月27日 ,公眾號《中國新聞周刊》發表了一篇題名為“畢業生破1000萬之后,就業還好嗎?”的文章。作為企業,如果是招技術、技能型人才,優先選擇肯定是大學畢業生,而非中職畢業生。造成中職畢業生就業,只能選擇低技術的流水線工作或不需要技術的體力工作。
四是新一代信息技術、第四次工業革命對人的綜合素質、復合能力要求越來越高,從業者除了具備閱讀、寫作、算術(西方簡稱為3R)能力,還需具備計算思維能力,社會更需要復合型人才,這一切中職生并不具備。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發現,由于職業教育“出身布衣”,而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后分流到中等職業技術學校的學生又是由學業不佳,甚至是“掐尾”的學生群體組成,中職學校在辦學過程中,自身缺少勇氣正視存在的問題,職業教育于是被社會賦予了“篩子底下教育”的語義,也因此,當教育前面加上“職業”二字后,教育便馬上“跌落了神壇”。
那么,今天為什么綜合中學越來越受到學生家長的歡迎,一是職業+教育本義已被延伸成了“標簽”,二是綜合中學的學生可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稟賦、特長等自主選擇學習路徑,而非完全由分數決定。顯然,綜合中學的出現,給了中等職業技術學校的未來之路多了一種選擇。


